2016年11月26日,范伟凭借电影《不成问题的问题》获第五十三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男主角。金马奖评委会给他的评价是:“把老舍的文字表演得栩栩如生,把诚恳演得极端可怕,又非常细腻。”
2017年11月21日,时隔一年后,《不成问题的问题》终于在中国大陆上映。
去年拿下金马奖最佳男主角后,我们和范伟聊了聊,听听他对电影与表演的看法。
敏感是演员最大的优势
没有期待中的东北腔与随口而出的冷幽默,范伟与《环球人物》记者的对话平常得像一部纪实电影——这个比喻是他的原话。人少的咖啡馆里,午后的阳光落在天窗上,在范伟四周打出一道天然追光。
他讲话特别轻,普通话很标准,让人觉得再跟他谈那些讲相声、演小品的过往都有些不自然。他说:“我们现在这种聊天氛围,就特别像电影。很静,很坦诚,放在电视剧里太温和,放到电影里是刚刚好。”
范伟饰演的角色就是丁务源,他说:“这个人物粗看可恨,细看有点可爱,再细看就是可怕。”
接到剧本时,他刚拍完电影《大轰炸》,对那个时代的背景有一定了解。“我天马行空敞开了想,想老舍为什么把这个农场放在那个时代?怀才不遇的留洋新主任跟老舍有没有关系?然后去理解丁务源的生活逻辑,即便是一个坏人,他也不会认为自己是坏人,他会觉得‘我是无辜的、无奈的’,演员就是要站在角色的逻辑上想一想问题,极端一点就是你要爱上他。”
范伟带着自己对角色的理解进了剧组,想非常戏剧化地表现这种文学讽刺。第一场戏拍的是丁务源与董事太太们打麻将的场景,三太太被镜前的人挡住了,只闻其声不见其人。
“我对这个处理刚开始不太理解,就去问导演,他也没有说什么,过了一两天,他在聊别的事的时候,说了一下他的想法,我一下就明白了,这是他的风格,也是这个电影的风格。”
《不成问题的问题》的导演梅峰是北京电影学院的副教授,也是《春风沉醉的夜晚》《浮城谜事》等电影的编剧,这部片是他的导演处女作。在范伟眼中,学者、编剧出身的梅峰有时与市场渴望的“重口味”相反,有时与演员期待的“强表现”相反,他的风格,事实上就是指温吞的表达,含蓄的演绎。
范伟突然意识到自己最擅长的“微表情”全无用武之地了,只能用一种新的表演方式来展现自己。他对《环球人物》记者说:“对丁务源来说最重大的消息就是农场新主任要来取代他,不拍脸怎么表现?我就跟导演商量能不能设计个场景,我和董事夫人喝完酒后泡着脚,微醺中听到这个消息,然后被吓醒——泡脚特别静,得到消息后突然一震,这种动和静的肢体反差就能表现人物当时的状态了。”
梅峰
戏里范伟的表演和梅峰的执导都是含蓄的,戏外两人的沟通也是如此。“我们俩挺像的,都属于有话不好意思说,先赞美对方半天的那种。”出现问题,范伟向导演提出自己的意见,导演总是不动声色,过几天在导别场戏的时候再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。
这是一种延时的、不当面的沟通,不见得高效,却让范伟觉得舒服。他始终避免在沟通中针锋相对,或者说,他害怕让别人觉得不舒服。30多年前,范伟借给一个朋友300块钱,这在当时也算是一笔巨款。后来对方忘了借钱的事,范伟姐姐对范伟说:“你哪天买点东西,去看看人家孩子。”范伟又花十几块钱买了个娃娃登门拜访,聊了半天还是不好意思说到借钱的事儿,悻悻然地回家跟姐姐说:“咱再等几天。”范伟说自己“始终绷紧了脑中的一根弦,敏感的、谨慎的弦”。
“敏感的人要一直努力维持人与人之间平衡的关系,创造平和的氛围,不会觉得压抑吗?”
对于这个问题,范伟想了几秒,如同在回忆工作中、生活中的自己,说:“不会压抑,习惯了。”
要用四步才能拧开盖子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人们说起范伟,不再跟着赵本山的名字了。范伟仿佛有一种“闷声发大财”的本事,不经意地从小品红人转型成了电视剧演员又成了金马影帝。
10多年前他拍电视剧《刘老根》,赵本山就已经发现了这个特点:“1993年,刚合作时,范伟在我面前是个观众,看我表演;后来算个帮忙者,我说一句他帮垫一句;后来《卖拐》《卖车》,他演‘药匣子’‘彪哥’,和我成了竞争对手,气势开始压过我。”
范伟则说,因为自己只有一根筋,所以走不了捷径。他拿起桌边的保暖水杯,一边示范拧盖子一边对记者说:“有两种人,一种是聪明人,他们拧水杯盖子拧的同时上下用力,两下就把盖子拧开了;另一种人是笨人,一定是按照纹路一圈圈拧开,要用四步才能拧开盖子。我就是笨人。”
2004年,范伟拍电影《芳香之旅》,饰演一名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劳模。
“我一点别的线索没有,对那个时代的人不太理解,我就看了好多先进人物的日记、故事,甚至把这个人变成我爸爸,慢慢想我爸遇到这样的事会做怎样的反应。”那时候他刚拍电影不久,理解人物的手段就是一股脑地看书,至今他家里还有一大摞雷锋日记,都是那时为了研究先进典型用的。
这样像匠人一样的演戏方式,注定了范伟不会高产。他也不愿把自己搞得忙忙叨叨的。如今大牌演员都忙得很,忙着商演、忙着代言、忙着跨剧组拍戏,一线红人同时穿梭在几个剧组轧戏(指演员同时接拍多部戏)是再正常不过的事。
范伟也不是没尝试走过捷径。2007年,他试了一回轧戏,同时拍摄《南京!南京!》和《即日启程》。前者是满怀家国情怀的悲情戏,后者是笑料百出的小成本喜剧,“特别分裂,老沉不下来”。《南京!南京!》拍摄地在天津,《即日启程》在北京,每次拍完喜剧前往天津,范伟就在车后座靠着听音乐,“听那种特别悲情的,逼着自己把心稳下来”。
从那之后,他再也没有轧过戏。他说:“我这人对待演戏天真迂腐,迟钝得有些不合时宜。”
《南京!南京!》剧照
范伟常把卓别林的旧作拿出来看,看完便觉得难受。“以前看《摩登时代》就傻笑,现在是体会到工业时代对人性的摧残,我去银行办事,或者有时候听人说话的语速,跟卓别林描述的一样。”
电影演了10多年,范伟终于觉得自己有了一些蜕变。
2003年拍《看车人的七月》,演完后他发现自己看着挺自然,自知是撕掉了赵本山搭档的标签;之后,他在《芳香之旅》《耳朵大有福》等文艺片中大放异彩,算是撕掉了小品明星的标签;他与冯小刚合作《手机》《非诚勿扰》等电影,撕掉了电视剧演员的标签;如今,他靠着一部带着浓厚历史色彩的电影和一座金马影帝,彻底撕掉了喜剧演员的标签。
蜕变是如何发生的?
范伟说:“我勤勤恳恳。”
编剧宫凯波回忆2009年拍电视剧《老大的幸福》时,范伟认为老大的人物个性展现得不够,就把自己关在宾馆房间里,不停练习、修改。有一天,宫凯波去范伟房间,范伟研究剧本已经到了天昏地暗的程度,开面就问他:“我想上厕所,门在哪儿?”宫凯波说:“他就是一根筋,一进入角色连门都找不到了。”
年纪大了、急了,作品就参差不齐
几年前,范伟去了趟四川九寨沟。4000多米的海拔,美景已经不再吸引人了,他只觉得身体受不了。“原本还想去西藏什么的,现在全放弃了。”近两年,他渐渐有“老了”的意识。
“年龄越来越大,挺珍惜能去演一个人物比较完整的戏,所以现在稍微有一点着急,一着急质量上就参差不齐。”范伟给自己拍的片子分成两类,一类叫做孤芳自赏型,就是那些观众看得不多,但他总是能晚上自己找出来再回味一下的片子;一类叫做于心不忍型,就是观众很买账,但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赶工之作,“看到那些,就马上转台。”
一些投资商找他来演40多岁的人,稍微打扮一下完全没有问题。“可是我怎么也过不去心里那个坎儿,电影的质感太重要了,50岁跟40岁就是不一样,这不是脸、化妆的问题,是声音、气质、眼神的问题。”
所以这些年,范伟宁愿选择在许多电影里当配角,“哪怕只有一个抢劫的情节,但人物关系够完整就是值得去演的”。前年他拍电影《道士下山》,演了一个善良忠厚又为情所困的医馆大夫,戏份不多,却让导演陈凯歌眼前一亮。电影上映时,陈凯歌对他说:“你一开机就缠住了我的眼睛,我欠你一部戏。”
“总是演配角,会有被埋没的感觉吗?”记者问他。
“没有。如果人有这个想法,就会左右自己的行为。我选择人物,不管他戏多戏少,只要他让我有感觉,他让我看到他的逻辑,我就去演,可能这就是大家对我印象还不错的原因吧。”
“我觉得我就是挺厚道的,可能同样的机会,一个是鸡贼一个是厚道的人,大家都要把机会给厚道的人,这就是傻人有傻福。”他常认为,这世间欠了你的总会在别的地方补回来。比如,他觉得自己说相声没天分,最后靠着小品走红了;比如,他离开小品界不上春晚了,结果演了10多年戏做了无数配角最后当了影帝。
“比如,我长得不怎么样,但老天给了我一个特别帅的儿子。”这是他难得在生活中开玩笑的时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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